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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緣分已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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翟笙笙, 李重耳的表姊, 長公主翟李氏的女兒, 大李重耳兩歲。

當年初相識的時候, 他們還都是髫齡的孩童。

那是在禦花園柘枝園裏,皇室宗親的聚會上,滿地都是小孩子亂跑,奶娘丫環,亂紛紛地跟在後面。四歲的李重耳, 脾氣已經相當倔強,哇哇大叫著掙脫奶娘懷抱,自己奔去玩耍,結果沒走幾步, 撲通一聲栽到階下, 摔了個嘴啃泥。

階邊正在鬥草的一個女孩扶起他,幫他拍去塵土, 陪他玩耍, 送他回到母親身邊。

那一日春風正暖,芳草初生,整個柘枝園都蕩漾著清新的綠意, 那女孩一身深深淺淺的玉色絞纈襦裙,宛若一棵剛剛吐芽的花樹, 小手細嫩溫軟,笑語輕柔,附在他耳邊耐心勸慰:不哭, 不哭,姊姊來了,姊姊幫你。

歲月倏忽,如白駒之過隙,一眨眼過了十一年。還是在柘枝園裏,還是暖融融的春天,聖上壽誕,普天同慶,皇室宗親也都前來賀壽,一起暢飲醇酒,欣賞春光。李重耳只見不遠處花樹下坐著幾個女子,其中一人,一直在含笑向他凝望。

李重耳生來俊秀,十五歲時已經是全城知名的美少年,早已習慣女子矚目,故此絲毫不以為意,指手畫腳地在席間歡飲。最後是二兄李重潤不無醋意地開言:

“笙笙表妹的眼睛,都快長在五弟身上了。”

李重耳茫然望去:“誰?”

眾人齊聲哄笑:“五弟可全不把人家放在心上。”

要到後來去問母親,他才知道,那就是他的表姊翟笙笙。翟笙笙自幼有不足之癥,身體嬌弱,生得腰肢細軟,容顏纖秀,如春桃含怯,弱柳扶風,份外惹人憐愛。當年柘枝園飲筵,六歲的翟笙笙伴著四歲的李重耳玩了整個下午,形影不離,被長輩們取笑了好久,李重耳年紀幼小,早就忘在腦後,翟笙笙卻一直都記得。

李重耳也是個冒失脾氣,當即就跑到花樹下,作揖施禮,感謝當年照拂之恩。翟笙笙羞得滿面通紅,以團扇遮著面頰,一雙秋波流轉的眼睛,卻在團扇上方,仍向李重耳脈脈凝視。

那日聖上龍顏大悅,席間氣氛,極是歡愉,這些少男少女們也都盡情暢飲,酒過三巡之後,聚在一起玩起藏鉤之戲。十三個孩子,鬧哄哄地分成上下兩曹,剩翟笙笙一個單人,是為“飛鳥”。

按照玩法,“飛鳥”可以隨意依附於上曹或下曹,大家哄笑著要她自選,她悄然望了望坐在下曹的李重耳,含羞走來,坐在李重耳身邊。

藏與猜的輸贏,李重耳都已經忘了。只記得有一藏,那玉鉤正是藏在翟笙笙手裏,她不善作偽,一張臉早紅成朱砂之色,頓時被上曹猜中。上曹射出謎底,翟笙笙不知所措,羞得緊攥雙拳,不肯交出來,直待李重耳伸手,才順從地張開小小手掌,將玉鉤放到李重耳手中。

那是李重耳能記得的,第一次觸碰到少女的手。柔細,溫軟,握得玉鉤都溫熱著,放在他的手裏,仿佛一顆小小的躍動的心。

坐於上曹的三兄李重霄笑道:“拳手只為五弟而展,這可是一樁註定的好姻緣。”

眾人皆好奇問道:“這是從哪裏說起?”

李重霄不慌不忙,一一道來:“相傳漢時鉤弋夫人自幼雙手攥拳,不能展開,只有見了武帝,方展其手,內有一鉤,所以後人才有藏鉤之戲。鉤弋夫人展拳之後,即與武帝結合,後來生下昭帝,這是人人皆知的啦。”

李重耳的心中,呯然一跳,側頭望向翟笙笙,翟笙笙也正擡頭凝視著他,彼此視線相觸,不由得都微紅了面頰。

少年情竇,迤邐初開。一陣溫情暖意,將李重耳重重淹沒,兩人就這樣傻乎乎地呆坐著,對視著,顧不上旁人的嬉笑與側目。

那天的游戲,後來被宦官王懷祖驅散,那老臣見他們在玩藏鉤,又氣又急,顫聲叫道:

“如此不吉利的游戲,怎能玩得!前朝海西公時,貴戚之間玩藏鉤之戲,現大兇之異象,座中藏鉤之人為桓大司馬所殺,沒聽說過麽?還什麽鉤弋夫人,不知道鉤弋夫人是怎麽死的麽?你們這些孩子!”

少年人的心裏,哪理會那麽多。

一份深情,兩顆癡心,三生因緣,自此深種。

深宮禮法嚴明,見面機會不多,逢有時節、嫁娶、祭禮之類的大事才能相聚,但是少年人只覺來日綿長,倒也不在乎朝朝暮暮。兒時的李重耳,本是一門心思要效仿名將娶個天神,如今年紀漸長,早已知道這夢想幼稚荒唐,只要遇到心愛的人,如笙笙表姊這樣,兩心相悅,齊眉舉案,共修百年之好,這漫漫的一生,也就十分圓滿。

誰能想到,老天給他們的時間,不到一年。

就在去年春天,大涼同時與東北境的梁國、北境的柔然交戰,無力支撐多方戰事,只能與梁國商議和談。梁國要求大涼遣公主和親,嫁於梁國王子沮渠安昌,聖上李信決議,選一王公之女封為北寧公主,遣往梁國和親,這個選定的女子,就是翟笙笙。

李重耳聞此噩耗,如雷轟頂,焦迫,狂怒,悲憤,苦痛……幾乎將他整個人絞成齏粉。

“兩國相爭,該打就打,君臣將士為國死難也都罷了,遣派婦孺去獻身、求和,是何道理?割地納貢,入質和親,奇恥大辱,讓我大涼蒙羞!……”

然而國家大事,豈是他一個少年所能阻止?向父親進言,向母親哭鬧,都毫無用處,陰鳳儀也心疼兒子,但是,只能溫言勸說:緣分已盡,放下吧。

“……阿五,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語,千萬不可說與他人知道。和親通好,乃是歷朝慣例,強大如漢,也多次遣送公主和親……”

歷朝慣例,聽起來多麽尋常,通順,勢不可擋,然而發生在自己身上,就是活活地毀了一生。

“……封曰北寧公主,出嫁梁國王子,冊日可敦。割愛公主,嫁與異域,爾其式是壹則,以成婦順。服茲嘉命,可不慎歟……”

朝臣宣讀的金冊,李重耳與翟笙笙,都聽而不聞。他只看見朝服盛裝下,她那雙含淚的眼,始終哀怨地望向自己,含悲忍淚的神情,兩年來都時時出現在他的夢境。

他能做的,只是送她到敦煌城門,送親隊伍出了城,便不能再跟隨。遙望那畫轅金飾的翟車,在儀仗的吹吹打打中前行,漸漸消失在官道盡頭,天空中淒風陣陣,黃沙滾滾,刮進了他的眼,他的心,湮沒了人影,湮沒了記憶,將他的少年情懷,那些溫暖美好的一切,都湮沒在漫漫時空裏。

緣分已盡。

什麽叫緣,什麽叫分?人生多少相遇,都只能以揮別告終。

他深知情勢至此,理應各自為安,縱使只在自己心裏,也絕不可藕斷絲連纏夾不清,然而這腔憤懣,終究難以排解,自此刻骨地憎惡和親,憎惡指婚,憎惡一切屈辱的契約。他立志要憑自己一桿金槍,保得大涼四境平安,再也不用犧牲婦孺來換取和平……

然而最憎惡的那一幕竟然重演,讓他自己,也被套上和親的枷鎖,鎖得結結實實,動彈不得,拼盡全力都未能逃脫。

大涼與柔然的激戰,終於以涼國全勝而告終。年已七旬的大將軍賀朝宗覆出掛帥,率軍大敗柔然於七狼關,盡殲柔然三萬兵馬,俘獲大將十餘員。大涼近年國勢衰頹,早已不覆當年飛天護國時候的百戰百勝,七狼關之戰,是十餘年未有的一場大捷,涼**心民心,為之一振,柔然對大涼覬覦多年的野心,也因此受了重挫。

那丘伐豆可汗社倫王不得不親自到七狼關和談,與大涼議定三樁條款。第一樁:納銀,向大涼賠償白銀十萬兩、駝馬二十萬匹;第二樁,還俘,交換雙方被俘的將領,將多年前交戰中被俘至柔然的涼國官兵送回敦煌;第三樁,和親,遣社倫王之女、十五歲的柔然公主郁久閭襄星來敦煌,嫁予大涼皇子。

李信共有六個兒子,嫡長子、太子李重茂已於十歲夭折,二子恒王李重潤、三子宣王李重霄皆已婚配,四子肅王李重華當時入質在夏國未歸,六子寧王李重俊剛滿七歲,尚是幼童……所以這迎娶襄星公主的重任,順理成章地指給了第五子、韶王李重耳。

若命運可以選擇,李重耳寧願征戰沙場死一百次,也不願娶這個陌生的異族女子。這襄星公主,人人都說是柔然第一美女,其膚白貌美名揚天下,和談時候,為著爭到這名絕代佳人,兩國之間也是頗費唇舌;然而在李重耳的心中,那不過是個陌生人,人品性情,一無所知,志趣喜好,一無可談,他連她的名字都讀不清楚,兩人甚至都不通對方的語言。

他壓根兒不願意想起這樁親事,平日裏勤習弓馬,熱心求教軍情兵法與朝政,常常錯覺自己還是自由身,並不是一個已經訂了親的人。然而命運的車輪正在勢不可擋地滔滔轉動,將他一點點地碾進早已設定好的車轍中……

“阿五,阿娘懂得你的心思。”陰鳳儀低聲開言:“你翟表姊也是以大局為念……身為女子,無法為國建功,能以和親幫助兩國邦交,正是好女兒本分啊。”

“我不是為了她,阿娘。”

李重耳擺了擺手,昂然望著窗外。

“兩年了,一切都過去了。孩兒也不是纏夾不清之人。我只是,憎惡和親這回事。願天下眷屬,都是真正有情人。”

“婚姻大事,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哪有那麽多的有情人?聖上將這樁婚事指給你,也是對你的寵愛與信任,你身為臣子,當守住自己的本分……”

“我是男兒,我的本分在疆場,不是在洞房。”

陰鳳儀伸手捂在面上,用力搓了搓雙頰,似乎要搓去滿臉的疲憊與不安:“你是男兒,更是皇子,要承擔起一個皇子的責任……”

“皇子的責任是憑借文韜武略,輔佐聖上治理天下,不是以婚姻大事做交易!”

來猗蘭宮中探望母親,本擬向母親一抒胸懷,於那上不得沙場的失落與郁悶中脫身,卻不想又被母親絮叨和親之事,李重耳這胸中,郁悶不減反增,直塞得整個胸臆都痛。當下霍然起身,便要拔足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深宮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關於和親這回事,歷史上多是少數民族政權以娶到漢家女子為榮,中原漢族政權則極看重皇家血統,和親都是往外送公主,基本沒有娶進異族公主的。但是敦煌一帶的情況有所不同,各民族政權交雜,漢族政權不占優勢,需要通過和親來鞏固政權,亦沒有中原那麽強烈的大漢族思想,娶異族公主很常見。歸義軍統治時期的曹氏政權就娶了回鶻公主和於闐公主,還都比漢族夫人的地位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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